陕西蒲城暂停新项目备案数月,有农户投资27万元至今未见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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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陕西省渭南市蒲城县的户用光伏经销商以及安装了屋顶光伏的农户来说,焦虑情绪与日俱增。
当地经销商告诉证券时报记者,今年3月中旬以来,蒲城县暂停了户用光伏项目备案,已建成但未并网的户用光伏项目涉及五六百家农户,而只有项目并网后农户才能获得收益。与此同时,备案并网受阻也意味着企业在开发新的户用光伏项目时困难重重,正常情况下,当地每年可新开发户用光伏项目3000个左右。
针对上述情况,陕西省发改委回复称,近两年来,蒲城县涌入光伏企业达140余家,施工质量参差不齐,多次接到群众反映问题,蒲城县正在积极开展整顿工作。
近日,证券时报记者深入蒲城县及下辖乡镇、村庄,与当地农户、经销商及政府官员进行了广泛交流,从微观视角探视户用光伏产业的真实生态。
一座小城的户用光伏之痛
“现在蒲城县城里不让装,担心规划有变动;农村装的多,主要有三种模式,自投、贷款、租赁。”证券时报记者抵达蒲城后就坐上了出租车司机老张的车,谈起沿途屋顶上一块块光伏板,老张的话让人觉得他懂些门道。当记者还在诧异他为什么了解这么清楚时,老张呵呵一笑,“有个光伏公司的业务员总坐我的车,听他说的。”
在蒲城县从事户用光伏经营性租赁业务的代理商负责人陈彬告诉记者,其代理的品牌一年下来在蒲城的户用光伏安装量大概是150~200户。“份额比较大的是本省企业黄河光伏公司,加上天合、创维、正泰、陕光伏等企业,往常一年总的安装量大概有3000户。”陈彬告诉记者,每户的安装量与农户院子大小、房型有关,多为30~40千瓦。
蒲城县只是国内大力推进户用光伏产业发展下的一个缩影。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国内新增光伏装机规模78.42GW,其中,地面电站、工商业光伏、户用光伏规模分别为37.46GW、19.44GW、21.52GW,户用光伏占比27.45%。而在2022年,户用光伏新增25.25GW,同比增长17.3%。
但总的来看,蒲城及其所在的陕西省还处于户用光伏发展的起步阶段。截至今年6月底,国内户用光伏累计并网容量前三的省份是山东、河南、河北,分别达到23.22GW、18.66GW、16GW,而陕西省仅有1.39GW。
随着上述一些地区屋顶资源以及并网能力趋于饱和,户用光伏新增装机的重心也在发生变化。各方也瞄准了陕西这样的价值洼地,“前年好多河北来的人在这边做业务。”蒲城县的多位户用光伏经销商告诉记者,陕西过去都是以农户自投模式来安装屋顶光伏,从河北过来的人也把贷款模式带了过来,去年开始又大面积推广租赁模式的屋顶光伏项目。
此番将蒲城县暂停户用光伏备案一事推向前台的是网民给陕西省发改委的两封信件。其中一封信件显示,一位自称经营租赁户用光伏的企业主认为,户用光伏对农民及国家都是好事情,既响应国家绿色转型战略,还能增加农民收入、助力乡村振兴,解决当地就业,这样的好事情为什么被县政府“一刀切”叫停了?
在另一封信件中,有网民称,每一个新产业刚开始的时候都会有投机或钻政策空子的人扰乱市场,建议有关部门尽快拿出方案,让光伏事业健康发展。
针对上述信件,陕西省发改委统一回复称,经了解,近两年来,蒲城县涌入光伏企业达140余家,施工质量参差不齐,多次接到群众反映房屋漏水、安装后无人维修、发电收益不抵贷款等情况,加之大部分光伏企业以自然人名义建设非自然人项目,资料造假等问题较为严重,鉴于以上情况,蒲城县正在开展整顿工作。
农户、经销商反复投诉无果
正如前述,蒲城县本次备案暂停已有5个月,这令很多当地从业者感到不解。在陈彬看来,现在的症结是业主必须先拿到政府出具的备案证电力局才会安排并网,这也导致积压了许多已建成但未并网的项目。
“对于经销商,只有项目并网后品牌方才会给我们付尾款,我们受到的影响还是其次,毕竟企业经营要考虑到各方面的不利因素。”在记者调查中,一家在蒲城县拥有一定市场份额的户用光伏经销商负责人孙旭表示。
“但是农户等不了。”话锋一转,孙旭告诉记者,此番备案暂停受影响最大的是众多农户,“只有项目并网后我们才会给农户付租金,有的农户等了一年都没并网,更别提拿到租金了。”孙旭表示,他不止一次往县发改局跑,也不断向农户解释,但是农户的投诉仍然不少,有的投诉到县发改局,有的投诉到县电力局。
已过古稀之年的老吴就是备案暂停后受到影响的众多农户之一,他向记者出示了其签订的安装合同。他自投资金安装了162块某一线品牌的光伏组件,总容量89.1千瓦,每瓦单价3元,总金额26.7万余元。合同约定的项目施工期为今年5月19日至6月19日。
“工程实际上是提前完成的。”老吴告诉记者,自己投入了20多万元,由于不能备案并网,两个月以来还没见到收益。
记者采访了解到,如果企业租赁农户屋顶,租赁费用是按太阳能板的块数计算,每块板一年的租赁费为20~30元,农户收益相对微薄;但在自投模式下,农户每年可以获得一分五的收益,也就是15%的收益率。照此计算,老吴的项目并网后1年至少应有4万元左右的收益,考虑到夏季光照条件好,发电量高,老吴因项目延期并网损失的收益至少已有7000元~8000元。
初步了解蒲城县光伏备案暂停后各方情况,记者来到了蒲城县政府,采访了县发改局主要负责人。该负责人告诉记者,户用光伏是国家政策大力支持的,但是一直没有顶层的规范性文件,现在发现了一些问题,需要整改,“现在已经不是工期问题了,而是规范与安全的问题。如果放任自流,几年后再出问题就不好弄了”。
在与发改局上述负责人沟通过程中,他提到了几个问题——项目由谁建设?由谁监管?该负责人表示,由于行业规范的缺失,建设户用光伏项目的人员资质审核机制还不健全。“施工单位良莠不齐,有的是企业法人,有的是自然人,什么人都能参与,群众反映强烈。”他特别提到,一些项目背后由自然人操办,一旦项目发生安全事故,自然人跑路,农户就很难维权。
由谁监管同样是上述发改局负责人关注的问题,这也反映出当前在户用项目监管上,政府部门存在权责不清的问题。“行政审批部门是管理项目备案的,但发改部门又管理着能源工作。”在他看来,项目出现安全事故而农户投诉无门时,作为主管行业的发改部门将显得难辞其咎。
至于已暂停的项目备案何时重启、蒲城县是否计划出台规范性文件等问题,上述发改局负责人告诉记者,目前已经给陕西省发改委发去了文件,希望后者能够出台一份框架性的政策,以利于基层政府部门按照规范性文件对户用光伏市场实施有效监管。
谈到目前已建成但未并网的项目如何处置以及如何保障农户利益,上述发改局负责人称,在向上汇报的同时,县发改局已经在与电力局衔接,积极协调把项目隐患排除掉,合理处理好。“不是不并网,我们已经和电力局对接了,而且是若干天之前就在对接。”
记者见到孙旭是在7月底,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星期,当再次与孙旭联系时,他也一改之前相对平静的情绪,备案暂停拖得时间越长,对其所在企业的影响也使他愈发焦虑。“3月份到现在,工人一分钱没有拿到,已并网项目的运维不需要太多人工,主要还是靠新开发项目,我现在欠工人的工资已经不少了,这还不只是我一家公司。”
最近一段时间,老吴也一次次地往县发改局跑,希望寻求问题解决,因为按照他的实际情况,政府部门曾口头承诺业主全款自投的户用光伏项目并网不受影响,但到现在也还没有结果。
市场主体的监管难题
与蒲城当地户用光伏经销商、安装商交流过程中,很多人都向证券时报记者提到了一家名为“中广金融”的公司,“去年、前年从河北那边过来了几十、上百人,成立了不少与中广金融相关的公司,在蒲城主要做贷款项目,但是给农户用的都是二三线品牌组件,发电量不行,支架钢材也不行,不发电或者发电不足,人家做完就走了,现在也找不到公司了”。
在蒲城县渭北钢材市场,陈彬指了指不远处的方向跟记者说,“这条巷子里之前就有三家做中广金融贷款的,现在全都走了。但现在农户每个月的发电收益基本都不够还贷款,农户就觉得可能是被骗了,现在农户也找不到安装公司,只能自己去找发改局了”。
类似中广金融这样的平台是如何盈利的?这里还要提到户用光伏开发的三种主要模式,一是农户全款自投,购买屋顶光伏设备,这种模式下,农户前期投入的资金规模最大,但收益也最高;二是贷款模式,由于农户没有足够资金,又想获得较高收益,在约定还款期限内,农户每个月取得的发电收益都先拿去偿还贷款,贷款还完后的发电收益则全部归农户所有;三是租赁模式,这其中既包括纯租赁,即经销商与农户签订合同,租赁农户屋顶安装发电设备,农户的收入仅来自于租赁自家屋顶的租金。此外,租赁模式下还衍生出经营性租赁、融资性租赁等细分模式,对农户而言,风险等级比纯租赁模式要高一些。
孙旭告诉记者,其所在的企业是一家户用光伏品牌的代理商,以纯租赁业务为主。这种情况下,代理商是如何获利的呢?孙旭向记者打个比方说,代理商每完成1瓦的户用光伏项目,品牌方就会给予其1块钱的收入分成,由于品牌方只提供组件,其余的逆变器、钢材、线缆、电表箱等原材料都需要代理商采购,这1块钱的分成里大概50%左右用在了组件以外的原材料上,另外20%~30%是施工费,还有10%左右的开发费用要给业务员。
综合算下来,孙旭称其获得的利润只有10%左右。“1块钱最后到手里的还没有1毛钱,就按5分钱来算,我们完成一户30千瓦的项目,也就是1000多元的利润,但如果我们做了1000户,那可能就有100多万元的利润,纯租赁模式的盈利主要看量,有量才能赚钱。”
而在中广金融模式下,它作为资金提供方甚至只是一个资金掮客都要过来分一杯羹。这里面的逻辑大致是这样的,农户通过中广金融的代理商来办理贷款并安装户用光伏项目时,打个比方说,中广金融按照每瓦3.5元的价格发放贷款,这部分里大概每瓦3毛钱是给银行的保证金,代理商与中广金融合作,再通过使用二三线组件以及质次原材料等方式推高自身利润,总的算下来,经销商与中广金融合计能拿到每瓦3、4毛钱的利润,两者再按比例分成。
“半年多就走了。”在很多蒲城当地的经销商来看,中广金融就是一个反面案例,由于前面提到的问题,中广金融并没能在蒲城立稳脚跟,但是仍然给数百户选用了他们产品的农户埋下了隐患。“现在在蒲城户用光伏市场的主要是一些国企、央企和大型民企,企业主体不规范的情况有所好转。”陈彬表示。
不过,企业在户用光伏合作模式上的不断演变、推陈出新也给市场带来了一定风险与挑战,上述发改局负责人告诉记者,企业都在想如何参与这个市场更合适,各自又有各自的办法,很多经营模式政府不能立即掌握,也就不能了解其是否安全、是否对农民利益有损害,“但是政府部门还不能制止,毕竟这个产业是被鼓励的,只是还缺少规范性文件。”
关于政府在户用光伏市场企业主体监管上遇到的难题,陈彬认为,主要是由于政府部门对于光伏作业流程、风险点在哪里还没有完全摸透,“就好比房地产,现在政府有专门的部门,在用料、用工、设计等各环节都有整套监管措施,但是光伏就不一样,还没有摸透,也就制定不出来对症的方案。”
农户权益谁来保障?
集中式光伏电站对土地要求高,但是户用光伏只需利用现成的屋顶,农村屋顶资源丰富,是户用光伏开发的重要区域。因此,广大农户作为户用光伏发展不可或缺的参与者,对于行业发展存在的乱象,以及有何不规范的现象,他们同样有着重要的发言权。为此,证券时报记者走访了蒲城县下辖乡镇的多个村庄,与十余位农户进行了交流,听听他们有何看法。
记者走访的农户中,多数选择了屋顶纯租赁的模式,这类农户一年收益普遍在1000元~2000元左右。“倒没有感觉到风险,这个是租赁合同不是贷款合同。电站上面装了监控,不怎么需要维修,维护人员一般也不过来。”
企业在推广户用光伏时经常用到的一个口号是“光伏养老”,对于已经上了年纪的王平和张兴来说,将自家屋顶租出去还能定期拿到收益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安装并网次月首年收益就到账了,往后每年都是固定时间拿到收益。”在他们看来,安装户用光伏还有其他好处,“起码太阳不直晒屋顶了,我屋里也比较凉快。”
然而,同样选择屋顶租赁模式并且安装更早的刘峰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是2016年6月准备安装的,当时村子里装的人很多,但是过程并不顺利,前前后后安装了两三年时间,工程队也换了好几批人。”按照刘峰的说法,从准备安装到现在已经有7年,项目并网至今也有4年多了,但他只拿到了2年的收益。
更令刘峰感到气愤的是,安装之初,合作方承诺的收益是按照屋顶面积计算,如果屋顶面积超过100平方米,每年收益是3000块钱,由于工期延误、合同又几经变更,最终他只能按照安装的光伏板数量获取收益,比最初合作方承诺的少了1000元左右。在刘峰眼里,自己明显成了受害者,他甚至萌生了将屋顶现有光伏板拆除,自己再出钱重新安装的想法。
遇到麻烦的还有退伍多年的李兵,一年多前,他家屋顶上就已装好了支架,但却迟迟未安装光伏板。据他介绍,由于光伏板中间存在缝隙,一到下雨天,雨水就会集中冲刷屋顶的缝隙部分,容易造成屋顶漏水,多次联系经销商也一直没能替他消除潜在隐患。
李兵告诉记者,同村的一户人家在安装屋顶光伏后就出现了屋顶漏水现象,虽然经销商给了部分补偿,但那户人家仍需额外自掏腰包5000多元维修,作为对比,租赁屋顶每年收益只有1000多元,显得杯水车薪。“(户用光伏经销商)后续管理上一定要到位,不能只为了发电盈利,不顾农户感受。”
一些农户明确表达了对户用光伏的喜恶,但也有不少农户还是心存疑虑。农户老宋告诉记者,自家屋顶虽已装上了光伏,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为了固定光伏支架竟然在屋顶上额外砌了20个大大小小的石墩,“开始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就不装了。”
同样彷徨的还有冯伟,两年前,他贷款13万余元安装了近33千瓦的屋顶光伏,还款周期共8年,如今每个月屋顶光伏的收益都会按时打到他的银行卡上,1700余元的还款金额也基本没有压力。但当听到许多光伏骗局的故事时,他也产生了疑惑。
“安装公司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了,当初的业务员也不干了,很多农民害怕上当,原先签了合同但并没有给我,难道不应该给我留一份备用吗?”冯伟说。
(文中老张、陈彬、孙旭、老吴、刘峰、李兵等采访对象均为化名)